安·兰德的卫道士

安·兰德的卫道士

对于怀疑论者来说,认为「理性会演变成邪教」这一想法是荒谬的。邪教的特征与理性格格不入。但我接下来将要证明的,这不仅可能发生,而且已经发生过,发生在一个堪称史上最不可能成为邪教的群体身上。这是一个当“真理”本身变得比探索真理更重要时发生的故事…

—Michael Shermer, 《史上最难以置信的邪教》1(The Unlikeliest Cult in History)

我认为 Michael Shermer 对客观主义有些过度解读了。我稍后会对此进行阐述。

Ayn Rand 的小说歌颂科学技术、资本主义、个人对体制的反抗、有限政府、私有财产和自私。她的终极虚构英雄 John Galt 是一位科学家,他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廉价可再生能源;但他拒绝将这项技术公之于众,因为他认为这些利润只会被窃取去维持腐败的政府

然而,不知怎的——这一切最终却演变成一个以 Ayn Rand 为中心的道德和哲学“封闭系统”。“封闭系统”这个词并非我的指控修辞;它是 Ayn Rand 研究所来描述客观主义的术语。

客观主义是由 Ayn Rand 的作品所定义的。现在 Rand 已经死去,客观主义就画上了句号。如果你在任何方面与 Rand 的作品有分歧,那你就不是一个客观主义者。

Max Gluckman 曾说:「科学是这样一门学科:这一代的蠢才,也能跨越上一代天才的顶点。」科学靠着不断弑杀天才前进,就像牛顿被爱因斯坦推翻一样。每个年轻气盛的物理学家,都梦想成为能被下一代物理学家推翻的领头羊。

Ayn Rand 的哲学偶像是亚里士多德。或许亚里士多德在 2350 年前是一位名噪一时的数学天才,但数学自他那个时代以来取得了长足的进步。贝叶斯概率论是定量的逻辑,而亚里士多德的定性逻辑只不过其中一个特例;但没有迹象表明Ayn Rand在撰写她的代表作《阿特拉斯耸耸肩》(Atlas Shrugged)时了解贝叶斯概率论。Rand大谈“理性”,却又不熟悉启发式与偏差方面的现代研究。一个自诩为理性大师的人,怎么能对这些基础学科一无所知呢?

「等一下,」有读者可能会有异议,「这不公平!《阿特拉斯耸耸肩》出版于 1957 年!当时基本没人了解贝叶斯。」哈!接下来你难道还要告诉我, Ayn Rand 死于 1982 年,没有机会阅读同年出版的《不确定状况下的判断:启发式和偏差(Judgment Under Uncertainty: Heuristics and Biases)》?

科学正是不公平的。这才是重点。一位2007年有抱负的理性主义者,相比1957年有抱负的理性主义者,拥有巨大的天然优势。这正是我们所知的进步的方式。

对我来说,自愿接受与一位已故之人明确绑定的信仰体系,听起来介于荒唐和自取灭亡之间。哪怕一台电脑,用不上五年也就过时了。

Rand 所盛赞的日新月异的科技,蓬勃发展的商业,每一条取代了马车小道的铁路,每一座建筑风格崭新的摩天大楼——这一切都遵循着超越古代大师这一原则。如果最博学的科学家已曾诞生,那科学又何必存在?如果最高的建筑已然建成,被Rand大为赞赏的纽约天际线将出自谁手呢?

然而 Ayn Rand 却认为没人能超过她,不论过去还是未来。Rand ,本是一个崇尚理性和个体性的人,最终却将任何敢于反驳她的人拒之门外。 Shermer 写道:

Barbara(即 Nathaniel Branden ,是 Ayn Rand 的学生、伴侣)回忆起一个夜晚,Rand 的一位朋友说他喜欢 理查德·施特劳斯 的音乐。「当他晚上离开时,Ayn 说了一句典型的刻薄话:『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他永远不可能成为我真正的灵魂伴侣了。我们的人生观差距太大了。』」她总是还不等朋友离开,就说出这种话。

有人猜,Ayn Rand 随着时间流逝改变了。

Rand 在俄罗斯长大,亲眼目睹了布尔什维克革命

她在21岁时获得签证赴美探亲,此后再也没有回去。当你是受害者时,憎恨威权主义很容易。当你受到压迫时,呼吁个人自由很容易。

手握权力时,要敬畏权威则需要更强大的意志。当人们期待给出答案时,很难说出「我哪懂音乐啊?我是个作家,不是作曲家」或「喜欢音乐怎么可能有呢」这样的话来。

当你镇压那些胆敢冒犯你的人时,你挥舞权力的身姿不知为何也变得正义了,这与你遭受镇压时的感受完全不同。各种绝妙的理由都跃入脑海。

Michael Shermer 详细阐述了 Rand 的哲学是如何沦为邪教的个人观点。特别是,Shermer 认为(大概)——客观主义之所以失败,是因为Rand认为绝对的确定性是可能的,实则科学永远是不确定的。对此我不支持 Shermer 。每个化学原子在理论上都是相当确定的。但化学家们并没有因此成为邪教分子。

实际上,我认为 Shermer 陷入了对应性偏见,他假设 Rand 的哲学和她的拥趸形成邪教的方式之间存在特殊的关联。每个行业都想成为一个邪教。

Ayn Rand 逃离了苏联,写了一本关于个人主义的畅销书,广受好评并形成了一个崇拜者的小圈子。她的追随者不断地美化着她(快乐死亡螺旋),而她乐在其中,无心制止。她发现自己有辗轧不认同的人的权力,而她没有抵挡住这种权力的诱惑。

Ayn Rand 和 Nathaniel Branden 有过一段秘密的婚外情。(这得到了双方配偶的许可,在我看来这一点很重要。如果想借此指责她们,你必须说明配偶们是不情愿的——哪怕如此,这也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事。)当Branden被揭发“出轨” Rand 而与另一位女性发生关系时,Rand 勃然大怒,并将他扫地出门。在这件事曝光后,许多客观主义者因此离开了。

是谁留在了 Rand 身边,而不是跟随 Branden ,或干脆离开客观主义?是她的最坚定的支持者。那是谁离开了?是之前的温和派声音。这正是群体信念的提纯。从那以后,Rand 对她剩余的追随者的掌控是绝对的,不容质疑。

整件事唯一特殊之处,就在于它完全不特殊。

你可能认为一个颂扬“理性”、“理性主义”和“个人主义”的信仰团体,应该能够成为例外,对吗…?

然而,并没有。

这个行为,就像给一台没插电的冰箱贴上“冷”字标志一样。

不为抵抗无止境的熵增付出努力,于是衰败不可避免地随之而来。

如果你称之为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教」,那不过是对现实大惊小怪罢了罢了。

我们都该上一课:赞美“理性”本身并没有意义。即使你说「必须通过理性来证明自己的信念,而不是一昧赞同伟大领袖」,也不过是安装了一个小小的自动程序,它会把伟大领袖所说的任何话,附加上一个让你的同伴觉得“合理”的论据。

那么,真正的理性艺术在哪里可以找到呢?去学习概率论和决策论相关的数学。广泛汲取像 进化心理学 或 启发式与偏差 这类认知科学。阅读历史书籍…

「研究科学,而不是研究我!」这或许是Ayn Rand本该说给她的追随者的最重要忠告。人类历史上,没有哪一个人有足够宽阔的胸怀,能够承担一门人才辈出的正经科学的所有重量。

我认为值得注意的是,Ayn Rand 虚构的英雄是建筑师和工程师;而她的终极虚构英雄 John Galt 是一位物理学家;然而 Ayn Rand 本人却不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。据我所知,她并不擅长数学。她无法企及她自己所创造的英雄。也许这就是她开始不再关注自我持续提升的原因。

至于我本人,你知道的。我钦佩培根的勇气,但我仍能羞涩地承认:“如果我能回到过去,设法让培根了解到我正在研究的问题,他的眼珠子会像香槟酒瓶塞一样从眼眶里爆出来。

我钦佩牛顿的成就。但我支持女性投票权,这阻止我将牛顿视为道德典范。正如我了解了贝叶斯概率,这阻止我将牛顿视为数学知识中不可战胜的究极来源一样。而因为我对狭义相对论的了解,尽管浅薄而且派不上用场,也阻止我将牛顿视为物理学的终极权威。

实际上,牛顿不可能发现我如今用以凌驾他的这些思想——但进步就是不公平的!这才是重点!

科学界有英雄,但没有神祇。那些伟大的名字不是我们的上级,更不是我们的对手;他们是我们道路上已经越过的里程碑。而最重要的里程碑,是尚未到来的英雄。

成为人类道路上的又一个里程碑,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最好的评价;但这似乎难以取悦 Ayn Rand 。而这,正是她沦为一个单纯的“终极先知”的原因。